作者 陳金隆 編輯 王秀華

　　開學日的喧鬧像一鍋煮沸的糖漿，粘稠、滾燙又裹著甜滋滋的氣味。陽光斜斜切進一年級的教室，在嶄新的課桌和懵懂的小臉上流淌。我正低頭整理花名冊，一陣突兀的騷動卻從前方角落傳來，尖銳地刺破了這片蒸騰的甜。

　　“老師！他擠我！”一個清脆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響起。我循聲望去，只見多多像塊被強行嵌入的楔子，硬生生擠坐在一張明顯屬于兩人的板凳上。他身體繃得筆直，目光死死盯著前方空無一物的黑板，對身側小月漲紅的臉和清晰的抗議充耳不聞。小月——梳著兩根細細麻花辮的女孩——半個身子已被擠得懸在板凳邊緣，她努力挺直小小的脊背，一只手緊緊抓住桌沿，另一只手用力推著多多紋絲不動的胳膊肘，聲音又急又亮：“這是我的位子！這是我的板凳！你快走開！”她的小臉因努力和委屈而漲得通紅，眼睛里是純粹的憤怒和不解，淚水在眼眶里打轉，卻倔強地沒有掉下來，只是固執地一遍遍宣告：“這是我的地方！”

　　同桌小偉探過頭，火上澆油地喊：“老師！他賴著不走，像塊石頭！”多多依舊沉默，仿佛被施了定身法，只有那攥著衣角的小手，指關節用力，泛著青白，泄露了他內心的緊張。

　　“多多”，我走過去，手輕輕落在他緊繃的肩上，“起來，坐到你的位置上去”。他猛地一顫，身體下意識地朝小月那邊又縮了一下，仿佛要汲取一點微薄的庇護，頭卻埋得更低了，像只把頭扎進沙堆的小鴕鳥。

　　我剛想再開口，隊伍那邊卻猛地炸開一聲撕裂空氣的尖叫！

　　“別碰我——”是暢暢！他像被滾燙的烙鐵燙到，整個人從排得整整齊齊的隊伍里猛地彈跳出來，雙手死死抱住腦袋，身體篩糠般顫抖，小臉瞬間慘白，爆發出驚恐欲絕的嚎哭：“他們擠我！他們都要擠死我了！”他哭得撕心裂肺，小小的身體蜷縮著蹲在地上，仿佛承受著無形的重壓，那巨大的恐懼感如此突兀，仿佛周圍的空氣都變成了粘稠的、會傷害他的怪物。我只好暫時放下眼前這個凝固的小小戰場，疾步沖向那片混亂的風暴中心。

　　“暢暢，暢暢，看著我！”我蹲在他面前，視線與他齊平，聲音壓過他的哭嚎：“沒有人擠你，你看，同學們都好好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呢！”他透過滿眼的淚水，驚惶地掃視四周，身體還在不可抑制地發抖，像一片在寒風中凋零的葉子。我伸出雙手，輕輕包裹住他冰冷、汗濕的小手，用指腹緩緩摩挲他的手背：“別怕，我們排隊很安全，像小火車一樣，一節一節，不會擠�！彼�的喘息慢慢平復了一些，肩膀的顫抖如同退潮般漸弱，只是那雙驚魂未定的眼睛依舊死死盯著地面。我牽起他冰涼的手，將他帶到隊伍最前方，將那枚小小的班牌鄭重地放進他汗濕的手心：“暢暢，來，你當火車頭，舉著班牌，領著大家走，好不好？”他遲疑地、幾乎是搶奪般一把攥緊那光滑的塑料牌，指關節再次因用力而發白，仿佛那是唯一能錨定他、讓他脫離恐懼的稻草。他深深吸了一口氣，胸膛起伏著，將那牌子緊緊抱在胸前，仿佛抱住了一道堅不可摧的盾牌，身體里那根緊繃到極限的弦，似乎終于找到了一點點可以倚靠的支點。

　　安頓好暢暢，我重新走向那個被凝固的角落。時間仿佛在那里停滯了。多多依舊如雕塑般“嵌”在板凳上，小月則像一頭被侵犯了領地的小獸，身體盡力后仰，倔強地維持著自己那點可憐的疆域，小臉繃得緊緊的，眼神里是混合著委屈和堅持的火焰。

　　我在多多身邊蹲下，目光與他低垂的視線平齊。他濃密的睫毛不安地顫動，像受驚蝴蝶的翅膀。我的視線輕輕掠過他繃緊的嘴角，落在他緊攥衣角的小手上——那小小的拳頭捏得死緊，透著一股孤注一擲的蠻勁。陽光恰好穿過窗戶，落在他身側小月的發辮上，那兩根細細的麻花辮泛著微光，隨著她氣鼓鼓的呼吸微微晃動。我心念電轉，“多多”，我把聲音放得極輕，“你看小月的辮子梳得真好看，又整齊又光亮”。多多身體一震，幾乎是倉皇地抬起眼，順著我的目光飛快地瞥了一眼小月腦后那微微晃動的麻花辮，眼神里閃過一絲猝不及防的、被窺破秘密般的驚惶。那驚惶之下似乎還涌動著一股更深、更柔軟的、濕漉漉的東西。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，“多多的姐姐”我凝視著他驟然慌亂起來的眼睛，聲音輕得如同耳語，“是不是……也梳著這樣好看的辮子”？這句話像一把精準的鑰匙，瞬間擰開了他沉默的閘門。他猛地吸了一口氣，眼眶瞬間被洶涌的潮氣漲滿、漲紅，像兩顆熟透的、不堪重負的櫻桃。那一直緊繃著、對抗著整個世界的僵硬身體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，肩膀無聲地垮塌下來。他沒有看我，也沒有看小月，只是低著頭，默默地從那張承載了太多無措的板凳上站起來，一步一步，沉重又順從地，挪向教室里那張孤零零等待著他的、真正的空位。陽光追隨著他小小的身影，在地板上拖出一道沉默而長長的影子。

　　放學的鈴聲終于響起。孩子們如同歸巢的雀鳥，“嘰嘰喳喳”地涌向門口。暢暢緊握著班牌，像擎著一面關乎生死存亡的旗幟，筆直地站在隊伍最前面。小臉依舊繃著，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專注和緊張。

　　“暢暢，火車頭要穩穩開動哦！”我俯身靠近他耳邊，“你帶的路，最安全”。他用力地點點頭，仿佛要把這承諾刻進骨頭里，深吸一口氣，挺起小小的胸膛，高高舉起那枚班牌，邁出了第一步。隊伍如同一條被喚醒的溪流，開始緩緩地、小心翼翼地向前流淌。

　　夕陽熔金，溫柔地涂抹著放學的長隊，將孩子們小小的身影和身后蹦跳的書包都染上一層暖融融的光暈。我看著他們融入那片金色的背景里——暢暢高舉的班牌在前方閃爍著微光，像一枚引航的小小星辰，而隊伍中多多那沉默的、不再固執的背影，正無聲地告別著清晨那個混亂的旋渦。